■李朝俊

一架架戰(zhàn)鷹尾噴烈焰，從眼前跑道上騰空而起。震耳欲聾的呼嘯聲，讓人瞬間心跳加速。

那年，23歲的我從軍校畢業(yè)，初進飛行外場，一架架戰(zhàn)鷹飛向?？盏恼鸷硤鼍埃刮揖镁秒y以忘懷。從此，這支海軍航空兵部隊的?？招埴棾闪宋业挠H密戰(zhàn)友。他們的音容笑貌、迎風奮起的身影，至今時常在我的記憶中閃動。

白凈的小李，一臉的孩子氣，喜歡攝影，愛好讀書，寫得一手好字，說話風趣幽默。

他對我手中的相機感興趣，我對他的戰(zhàn)鷹感興趣，興趣的橋梁架起友誼的通途。我倆在外場飛行員休息室初識，后來成了知心戰(zhàn)友。

小李有個厚筆記本，沒事時總愛寫上幾筆。我初以為這是青春心靈的曠野：寫詩歌寫心語寫感悟，寫年輕人的一切情思。有次聊到興奮處，我道出了心中的好奇。歡聲笑語里，他將神秘的本子豪爽大方地翻開在我眼前。我定睛瀏覽翻動：寫滿駐地天氣，寫滿飛行數(shù)據(jù)，寫滿關于戰(zhàn)備訓練的實踐與思考，寫滿機場周邊的山峰、村莊、河流、海岸。

一串串技術參數(shù)，一個個飛行術語……面對厚厚的筆記，我似乎知道了些什么，又似乎不甚明白。翻動中，一段“斗側風”的文字映入眼簾，我好奇地向小李尋根問底。啥叫側風？為啥斗側風？

他說，咱們機場地處山海之間，因地理環(huán)境的特殊性，飛行中會有不規(guī)律側風刮來，起飛降落若遭遇側風，心中必須有應對的策略，否則側風會沖擊即將著陸的飛機，輕則保持不好原有降落軌跡，重則偏離航線出現(xiàn)事故……

望著我云里霧里的模樣，他哈哈一笑：“這么說吧，風雪天咱們都頂風走過，陣風或側風吹來，人或放低身姿或側身，目的都是穩(wěn)定重心防止摔倒。這樣一說，你應該就明白啥是側風了。啥叫斗側風？一句話講就是保證飛行絕對安全，鍛煉飛行員緊急情況下的應變能力！”

山風海流，潮涌氣旋，飛行員也需要學會觀天。我問過氣象預報員，對方感嘆：“機場側風，來去無蹤。”我想起有一天在塔臺上，指揮員手持話筒威嚴命令：“拉起來！復飛防側風！”我這才感受到了側風亂流對飛行的嚴重影響。

我也親眼看到過，新飛行員戰(zhàn)友突遇側風的險情。

一股白煙，一架飛機落地。正在埋頭記錄靈感的我，突然聽到戰(zhàn)友們一陣驚呼，抬頭看時，機頭已稍稍偏左，從跑道中心沖向左側。好在飛行員隨后穩(wěn)住方向，戰(zhàn)機在跑道上逐漸減速，最終安全停住。身邊的戰(zhàn)友說，這個新飛行員前期預判有誤，遇險沉著臨危不懼，處置得還是不錯的。

復雜的飛行環(huán)境考驗著新飛行員，也要求老飛行員時刻保持專業(yè)和警覺。

與馬大隊長在飛行員休息室外相遇時，他剛剛榮立二等功。細觀面前的飛行大隊長，國字臉、壯身材、大眼睛，握手有力、健談爽朗、故事有趣。

我問他：“馬大隊長，剛從?？障聛砩陡杏X？”

“天天飛行都是平常感覺”，他笑笑，慢慢地對我說，“陸上飛有地形地標參照。海上飛全靠儀表各種參數(shù)，關鍵時刻不能憑感覺，要堅信科學，熟悉設備，心中有數(shù)，大膽果斷，戰(zhàn)勝自我！”

我又問道：“海天一色中會出現(xiàn)幻覺嗎？遇到海天難辨怎么處置？”

他回憶起海上飛行的點點滴滴，回答道：“會的。駕機飛行海上，天空是藍的，海水是藍的。特別是海上超低空訓練飛行課目，剛開始感覺海水翻涌，似乎大浪要打到機翼上。這是所有飛行員都會遇見的情況，最重要的就是沉著應對?！?/p>

馬大隊長對我詳細解釋。他說，戰(zhàn)勝錯覺的第一道關就是克服個人心理問題。海中漁火如星星，天上星星如漁火，這是海天的自然境況。如果不能很快克服心理障礙，很可能會出現(xiàn)問題。強大的飛行心理，來自扎實的科學訓練。熟悉手上裝備、熟悉飛行規(guī)律、熟悉特情應對……

三個“熟悉”，讓我心中一震。這看似普通的話語，蘊藏著飛行員品質：飛行是勇敢者的事業(yè)，飛行是忠誠者的事業(yè)，飛行是智慧者的事業(yè)，飛行是信仰者的事業(yè)！

我不禁思考，飛行中的天空到底是什么樣子？

飛行員戰(zhàn)友們有的三言兩語，有的繪聲繪色，各有各的說法：有說飛在云層之上，如在雪地高原，到處是冰川雪峰一般；有的說云上飛行，戰(zhàn)機像冰車奔馳在冰面，感覺無限輕松美妙；有的說天上飛如同船過江峽之水，一道山水一道風景……

渤海灣畔，東海云天，椰林機場，這海防陣線、無垠天空，是戰(zhàn)士的陣地，也是軍屬的陣地。

陳師長的老伴張阿姨是位軍醫(yī)，醫(yī)術精湛，說話輕言慢語，給人一種親近可信的感覺。戰(zhàn)機在天地間呼嘯而過的響動，可能會讓普通人覺得震撼、驚嘆，但對于張阿姨這些飛行員的愛人們來說，戰(zhàn)機的呼嘯聲就是最熟悉和美妙的樂曲。只要聽到這天上之曲奏響，她們就會不由自主地慢慢抬頭望向窗外。

年輕時，張阿姨與飛行員丈夫，同在海防線上的部隊工作。外場飛行時，若沒有患者就診，門診樓的三層露臺上，偶爾會看到幾位女軍人右手搭在眼眉上，聚精會神地望向藍天。她們都是飛行員的妻子或未婚妻。張阿姨不愿打擾她們，轉身回到醫(yī)生辦公室，推開窗戶，踮起腳尖探身遠望，靜靜聆聽海天之間傳來的陣陣轟鳴……

直到聽見院子里傳來汽車的聲音，伴隨著參加飛行保障的值班軍醫(yī)、護士、衛(wèi)生員們的說笑聲，張阿姨才長舒一口氣，她知道今天飛行課目安全結束了。

空戰(zhàn)英雄舒積成的妻子得知丈夫的一位戰(zhàn)友在執(zhí)行任務中犧牲后徹夜難眠，給遠在海防前線訓練的丈夫寫信：“為了長空的安寧，為了白云的純潔，他們將一腔碧血灑在九天。每當看到夜空中那一顆顆晶瑩光潔的星，就會想起他們明亮的眼睛。這些有名的、無名的星星閃爍，夜空方顯得如此輝煌。每當我站在堅實的大地上，遙望燦爛的星空，我的心總有一種不可言狀的激動?！?/p>

一位飛行員妻子接受采訪時說：“美麗光環(huán)的背后蘊含著艱辛與不易。每當戰(zhàn)機飛上藍天的時候，我的心總是和戰(zhàn)機一起飛翔，和飛行員一起飛翔，等待著他的如期歸來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