■田健
長江是我們的母親河。中華文明生生不息的奧秘,蘊藏在那浩蕩恢宏的滄桑力量中。
說起長江的故事,歷史的篇幅太過宏大。如果從長江的故事中找尋一個支點,那么武漢長江大橋,無疑是耀眼的坐標。
在那個百廢待興的年代,作為我國在萬里長江上建起的第一座鐵路、公路兩用大橋,武漢長江大橋是一座里程碑。
大江東去,千帆過盡,長虹飛架鎖蒼茫。從漢陽龜山跨越至武昌蛇山,武漢長江大橋像一條巨龍橫臥在長江之上,連接著1300多萬武漢人工作和生活的點點滴滴,更承載著萬千中華兒女關于母親河的獨特記憶。
大橋建成通車65年來,一茬茬守橋官兵駐守在江畔橋頭。如今,武漢已經(jīng)擁有11座長江大橋。但寒來暑往,這群哨兵始終堅守崗位,24小時守護著第一座大橋,確?!叭f里長江第一橋”的安全。
崇高與平凡
有一種使命在這里延續(xù)
與往年相比,2022年的夏天來得早了一些。因酷熱難耐,84歲的韓文忠老人輾轉(zhuǎn)反側(cè)。
一聲列車鳴笛劃破夜的寧靜。家住武漢長江大橋附近的韓文忠知道,這是一趟由武昌火車站開往北京的直達列車,全車共有16節(jié)車廂。
現(xiàn)在,時間應該是凌晨3點16分。
在老兵韓文忠心中,有一張熟悉的列車時刻表。生活中,韓文忠不需要鐘表。因為,每趟列車發(fā)出的不同節(jié)奏,都能讓他判斷出車次和時間,誤差通常不會超過一分鐘。
等室內(nèi)一切都停止了細微顫動,周遭歸于安靜,老兵知道,天亮之前,不會再有列車經(jīng)過。于是,他放心地緩緩睡去。
在韓文忠的腦海中,銘刻著這樣一幅畫面——
1957年9月6日晚6時許,毛澤東主席邁著矯健的步伐,從漢陽橋頭武昌方向緩步走上新建的武漢長江大橋。走到大橋中間位置時,他手扶欄桿,在滿天晚霞的映照下,眺望著奔騰的江水和美麗的武漢三鎮(zhèn)。
當時,19歲的韓文忠正屹立在漢陽橋頭堡站哨。從那一刻起,他知道自己守衛(wèi)的不僅僅是一座大橋,而是一個國家、一個民族的驕傲與自信。他暗暗發(fā)誓:“就算自己粉身碎骨,也絕不能讓大橋受到一點點傷害?!?/p>
20世紀60年代,敵特分子潛入武漢,伺機破壞大橋。得知消息后,韓文忠和戰(zhàn)友們迅速行動,一方面將大橋封控得嚴嚴實實,另一方面全城搜尋敵特分子。連續(xù)三天三夜的奮戰(zhàn),讓敵特分子破壞大橋的妄想徹底破滅。
一次,一輛公交車行駛到漢陽橋頭時突然起火。守橋官兵聞訊而動,第一時間趕到現(xiàn)場,冒著可能發(fā)生爆炸的危險,一邊實施救援,一邊安撫群眾,避免了更大次生災害的發(fā)生……
“大橋總長1670.4米,鐵路橋?qū)?9米,公路橋?qū)?5米,共使用鉚釘100萬顆,使用大型管柱224根,澆灌鋼筋混凝土12.63萬立方米……”隨著年老記憶力的衰退,經(jīng)常忘記吃飯時間的韓文忠對這些數(shù)字卻是張口即來。
“全都刻在這里!”韓文忠指了指自己的腦袋。
從守橋戰(zhàn)士、中隊長、守橋部隊團長,再到大橋保衛(wèi)委員會副主任,韓文忠在長江大橋邊一干就是一輩子。
退休后,單位為韓文忠分配了寬敞明亮的住房。誰知,他嫌分的房子離大橋太遠,僅住了一個月,就堅決要求搬回大橋附近的老房子去。
每天清晨,老兵都會站在離橋頭堡不遠的地方,用他獨有的視角來觀察大橋,注視橋上熙熙攘攘的車水馬龍。
每年新兵入伍,韓文忠都會走進武警湖北省總隊武漢支隊守橋中隊營區(qū)。站在哨位上,這位老兵講過去的老傳統(tǒng),叮囑官兵們守好大橋。
站在落日余暉下的大橋上,韓文忠對兒女交代:“我死后,就將骨灰從這里撒下去,我要每天都在這里看著它……”
寒來暑往,日月更替。伴隨著重重疊疊的腳印,大橋上的哨兵換了一批又一批,守橋的方式和要求不斷變化,但官兵們對大橋的忠誠守護絲毫沒有變,使命延續(xù),薪火相傳。
“全都刻在這里?!比舾赡旰螅诒钣潞仆瑯又噶酥缸约旱哪X袋,向前來視察的外賓介紹大橋的基本情況。
65年過去,一代代守橋官兵踐行“誓死守衛(wèi)大橋安全”的誓言。這些年,先后有1萬多名官兵在這里站崗執(zhí)勤,成功處置危害大橋安全事故200多起,抓獲不法分子300多人。
近年來,國家對外開放程度越來越高,武漢經(jīng)濟發(fā)展越來越好,許多外國友人來到武漢,走上長江大橋。
多元文化在這里交融,對守橋官兵的綜合素質(zhì)提出更高要求。
一次,一名英國游客的小孩在大橋附近走丟。雖然找了好多人打聽,但因為語言不通,大家都不知道這名外國人要干什么。
在附近巡邏的大學生士兵李俊迎了上去。他用英語與外國游客溝通后,很快和戰(zhàn)友們一起協(xié)助英國游客找回了走丟的小孩。
掌握一門外語,不僅能為來自世界各地的游客服務,而且能更好地展示國家形象。從此,守橋中隊將外語學習納入執(zhí)勤訓練范圍,要求每名官兵都要學會用英語進行簡單交流,同時還要掌握一些小語種的常用詞匯。
大橋與小哨
有一種青春在這里綻放
晨曦里,長江中心的大橋被一層薄薄的云霧包裹著,像穿著一襲含著蒸汽的淺色輕紗。一列動車從黃鶴樓下緩緩駛來,一頭扎進紗里。
已是不惑之年的退伍老兵劉斌帶著家人從荊州趕來,開啟每年一次的大橋之旅。在大橋上走完一個來回后,他在黃鶴樓下的紀念品商店里挑選了一款新出的大橋工藝品。
房間里擺著各種各樣的大橋紀念品,家里掛著形形色色的大橋圖畫,就連喝茶用的桌子也酷似大橋造型。
這一切,并非巧合,而是源于劉斌的父親劉必黨。1975年,劉必黨入伍成為一名守橋兵,6年后退役回到家鄉(xiāng)。
劉斌回憶,他的童年記憶里,第一次接觸大橋是在一張二角錢的紙幣上,那是由中國人民銀行在20世紀60年代發(fā)行的第三套人民幣。
在那個工藝品還比較匱乏的年代,父親將這張紙幣和一套大橋的郵票貼在一起,珍藏在一個老式皮箱里。
幼時,劉斌一直覺得父親這只皮箱很神秘。終于,他瞄準一個機會將父親的皮箱打開,把里面那兩角錢拿出來,換了一根冰棍吃。為這事,他挨了父親一頓揍。
這是劉斌與大橋的第一次邂逅。長大一些后,劉斌得知伯父劉必農(nóng)和父親劉必黨都曾在武漢守過橋,而且守的是同一座橋。那時,這名少年的心里,對大橋有了莫名的向往。
在父親的記憶中,那時的大橋還沒有修建崗亭,守橋戰(zhàn)士一年四季都露天執(zhí)勤。
夏天,驕陽似火,仿佛置身于一個巨大烤箱里;冬天,北風凜冽,濕冷的天氣能把人凍成一根冰棍。
“要說不苦,那是假的,但想想自己守衛(wèi)的是萬里長江第一橋,是連接國家南北的經(jīng)濟大動脈,再苦再累也覺得值。再說了,那時候全國人民日子都過得苦!”談到大橋,年過六旬的父親骨子里透著自豪。
1999年,高中畢業(yè)的劉斌入伍來到部隊,站上了伯父和父親曾經(jīng)站過的哨位。
那時,執(zhí)勤環(huán)境有了很大改善。大橋兩頭建起了崗亭,里面裝了空調(diào),守橋中隊還配了車。
不過,作為跨世紀的青年官兵,他們追求和思考的,顯然與父輩們不一樣。
隨著國家經(jīng)濟社會的迅猛發(fā)展,長江上的橋越來越多,各種國之重器、世紀工程輪番上馬。曾經(jīng)的萬里長江第一橋似乎從聚光燈里暗淡下來,像一個功成身退的隱者。
經(jīng)歷了短暫的新鮮勁后,站在哨位上的劉斌感覺最多的是寂寞。
在無數(shù)個孤獨的日子里,每天哨位上日復一日的單調(diào)枯燥,讓劉斌對自己工作的價值和意義產(chǎn)生了懷疑。似乎屬于父輩的榮光與自豪,到他這里已然所剩無幾。
直到那天,劉斌執(zhí)勤時,看到一個貨箱從一列駛過的貨運火車上掉下來。情況萬分危急,險情必須立即排除。他箭步?jīng)_到軌道上,拼盡全力一點一點將貨箱移開。
劉斌的手和大腿上多處被貨箱劃破流血,但他全然感覺不到疼痛。
幾秒鐘后,一列火車疾馳而過。好險!劉斌癱坐在鐵道旁。
“我挽救了一列火車,挽救了成百上千條人命?!彼d奮地將這個消息告訴遠在家鄉(xiāng)的父親和伯父。
至此,劉斌開始對自己的工作重新定義。他發(fā)現(xiàn),守橋并非一件簡單的任務,也有很多技巧——
從中隊到哨位需要爬上228級臺階,從1號哨到2號哨有435步,最容易發(fā)生撞擊事故的是第6號橋墩,從火車經(jīng)過的異響可判斷鐵軌是否出現(xiàn)故障,1號哨附近經(jīng)常有人翻越柵欄……
只有走近它、了解它,才能更好地保護它。
一家、兩代、三人,差不多的年紀,同樣的哨位,16年的接續(xù)守護。身后的江城武漢發(fā)生著天翻地覆的變化,但一代代守橋人的青春在這里綻放,他們用自己的執(zhí)著與堅守,換來了大橋的長久安全。
晴川閣前,漢陽樹下,鸚鵡洲頭,千年黃鶴樓。極目楚天,從萬里長江第一橋,到如今的白沙洲長江大橋、鸚鵡洲長江大橋、二七長江大橋,僅武漢三鎮(zhèn)就屹立起11座長江大橋。
勝景與大橋同框,以兩岸三鎮(zhèn)的萬家燈火為底色。武漢,這座古老的城市正散發(fā)出前所未有的耀眼光芒。
65載,小小哨位與大橋的命運緊密相連。從1座橋到11座橋,一座城市的變化與祖國的發(fā)展強大相伴而行。大橋見證的是一個時代,是國家經(jīng)濟社會高速發(fā)展的變遷史。
官兵們知道,自己守護的不僅僅是大橋的安危,更是國家經(jīng)濟的高速發(fā)展、一個時代的日新月異。
大橋邊,夕陽的余暉,映照出浪漫的色彩,令人沉醉。伴隨著“咔嚓”的快門聲,一對身穿婚紗的新人將最美好的瞬間在這里定格。
相遇與告別
有一種情懷在這里傳承
2年前,新兵張浩下連,來到守橋中隊。他一直憧憬著,能早日站上橋頭的哨位。
橋頭哨,是中隊在武漢長江大橋上最“繁忙”的哨位——這里離橋面人行橫道不足1.5米,每天從這里經(jīng)過的行人數(shù)以千計,來往車輛數(shù)萬輛。過往行人遇到困難,經(jīng)常會第一時間向哨兵求助。
如今,已是上等兵的張浩清晰記得,自己第一次站上橋頭哨時的緊張興奮。
“嘟,嘟……集合!”隨著領班員凡帥帥一聲哨音,哨兵迅速在預定位置列隊。
清點人員、整理著裝、檢查裝具、抽點理論、提出要求、哨前宣誓……
“我是一名光榮的大橋衛(wèi)士,我宣誓:愛軍營、愛大橋、愛哨位、愛人民……”每次執(zhí)勤前,鏗鏘有力的宣誓聲,展示著守橋哨兵的自豪與堅定。
在一個個固定崗哨上,在一次次巡邏執(zhí)勤中,年輕的守橋官兵與這座大橋相遇,與一個個不同的故事相遇,也與一種不變的情懷相遇。
列兵江錦鵬說:“誓詞像座右銘一樣,我們牢記在心。每一次宣誓,心中都會充滿力量。”
愛大橋,愛人民。對守橋官兵而言,這絕不僅僅是一句口號。來到這里,你會真切地發(fā)現(xiàn)什么是軍民魚水情。
夏天,他們會搭建遮陽棚,備好茶水,為過往的群眾提供歇息之所。
冬天,他們會自發(fā)走上大橋,清掃橋上的積雪,便于周邊群眾來往。
閑時,他們會對大橋進行衛(wèi)生維護,擦拭護欄,沖洗臺階步道,讓大橋保持年輕的容顏……
讓哨兵曾令龍最為自豪的一件事,發(fā)生在那年2月。一名來自云南的10歲女孩不慎同父母走失。小女孩在熙熙攘攘的人潮中,尋覓了5個多小時還沒有找到家人。看到在橋頭執(zhí)勤的哨兵曾令龍時,她主動靠了上來:“叔叔,請你帶我去找媽媽!”
“這是人民對子弟兵特有的信任,是對軍人最高的褒獎和肯定!”曾令龍自豪地說。
隨著夏季到來,長江大橋旁經(jīng)常有溺亡事件發(fā)生。翻開中隊的記事冊,65年來,他們先后救起數(shù)百名落水群眾。江水無情,為了救人,有4名官兵將年輕的生命永遠留在了這里。
那年清明節(jié),一位白發(fā)蒼蒼的老婆婆在家人攙扶下走上大橋。老人在那里一直站到太陽落山,仍然不愿離去。
直到看到下哨的士兵從身邊走過,老人的眼淚再也止不住了。她走上前,緊緊握住哨兵的手,用顫抖的聲音說:“孩子,請你們一定要保護好這個地方,我的兒子就犧牲在這里……”
那年,湖北省音樂家協(xié)會副主席佟文西與姚運才兩位老藝術(shù)家慕名而來。他們深入中隊采風,為守橋官兵創(chuàng)作歌曲,表達駐地人民群眾對官兵的褒獎和贊譽——
“愛比江水深,情比江水長,我們守衛(wèi)在長江大橋上。多少風雨,多少暑寒,赤誠刻在我們的哨位上……”
“嗚……”2022年6月1日零時整,伴隨著一聲悠長的汽笛聲響起,一列火車飛馳而過。
從橋頭哨位走下來那一刻,哨兵張浩不經(jīng)意間創(chuàng)造了一個歷史——他完成了中隊官兵在大橋上最后一次固定勤務任務。
根據(jù)上級命令,從今年6月1日起,包括橋頭哨在內(nèi)的幾個固定崗亭將不再設哨,而是優(yōu)化調(diào)整為巡邏執(zhí)勤。
站完最后一班崗,張浩將哨臺擦了又擦,然后把崗亭的門窗輕輕鎖起來……
“敬禮——”隨著中隊長丁帥一聲口令響起,官兵們對著橋頭哨位舉起右手,久久不愿放下。
從那以后,這個曾經(jīng)“繁忙”的哨位終于安靜下來。每當巡邏執(zhí)勤路過時,張浩總會把不舍的目光投向橋頭哨。
長河落日,征途如虹。65年風雨守護,一代代官兵信守著對黨和人民的承諾。大橋,早已化為守橋官兵的精神圖騰。
相遇與告別之間,哨兵與大橋的守望故事還在繼續(xù)。雖然現(xiàn)實中大橋上的固定崗哨,不再需要哨兵值守了,但守橋官兵心中那座橋——“化身為橋護安瀾”的情懷,會永遠傳承和延續(xù)下去。
編輯:廉穎婷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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