■徐劍
老首長陰法唐的回憶錄《從泰山到珠峰》出版了。我伏案閱讀,一樁樁往事浮現(xiàn)在眼前。
那是1985年秋天,我在原第二炮兵任黨委秘書,欣聞原成都軍區(qū)副政委、西藏自治區(qū)黨委第一書記陰法唐調(diào)二炮任副政委。他的姓名很特別,不時在中央一些重要會議公報中出現(xiàn)。對于我來說,并不陌生。
直至有一天,司辦主任帶我去送文件,得見將軍。彼時,黃昏時刻,暮靄如潮水涌來。我觀一代戰(zhàn)將,個子不高,額頭前突,顴骨還有點高,臉頰也不大,可以說相貌平平。
落座后,首長親自沏茶,交談間竟像與一位鄰家大伯聊天。
元旦過后,陰法唐正式來部隊上班了。我將黨辦收到的一封封來信交給他,也許從那一刻起,注定他要攜泰山與珠穆朗瑪?shù)拇猴L、秋風、雪風,帶我到遙遠的艽野。
記得年少時,曾讀過一首秦風:“明明上天,照臨下土,我征徂西,止于艽野”。說的是秦穆公率軍遠征昆侖,止于艽野。艽野,偏遠之地,亦指西藏。陰法唐生于泰安肥城縣一個農(nóng)家,16歲初中畢業(yè)投筆從戎,在八路軍山東縱隊肥城縣大隊當了一名戰(zhàn)士。他轉(zhuǎn)戰(zhàn)于敵后,開始了戎馬歲月,當時也許未曾想到,某一天會戍守西藏,將泰山之子的英氣、豪氣、志氣,揮灑于高原之上。
那之后,常隨陰法唐老首長出差,聽他講西藏傳奇,簡直就是另一個世界的中國故事:政教合一的半封建半農(nóng)奴的僧侶制度,是如何在中國共產(chǎn)黨的領(lǐng)導下一躍進入社會主義社會;十八軍將士為何會被稱為菩薩兵……那些故事神話般地向我展現(xiàn)了一個神秘的雪域。最令我沉醉的是,青煙裊裊的帳篷,遍地牦牛,天空如此之低,云伸手可摘,清晨與黃昏,炊煙裊裊,浮冉于天際。
作為自治區(qū)黨委第一書記,陰法唐作風下沉,他走遍西藏除墨脫之外的所有縣鄉(xiāng)。西行阿里時,他輕車簡從,從藏北那曲返回時,大荒原無路,司機憑感覺在荒原上疾駛,車陷象皮山。另一輛車來救時,也深陷沼澤中。他與工作人員在車里度過一個漫長寒夜。彼時,他覺得走到了一個離天最近的地方,遙望星空浩瀚、銀河遼遠,仿佛就置身其間。
聽完他親口講的故事,看完他家關(guān)于西藏的藏書,我一直期盼著跟他進藏。
1990年夏天,我終于有機會陪同陰法唐走上青藏天路。那次,陰法唐以全國人大常委會委員的身份進藏視察。過敦煌,出陽關(guān),經(jīng)阿爾金山,入格爾木……一進西藏,陰法唐老人血液中像注射了核能量,看道班工人,健步如飛;到格爾木辦事處的職工家里,與群眾坐在爐灶邊,大口喝酥油茶,噓寒問暖。那時,我的高原生活經(jīng)驗一片空白,以為自己上高原就會有高原反應,甚至害怕將骨頭扔在天路上。那晚,我?guī)缀跻灰篃o眠,未登莽昆侖,已被昆侖山壓倒了。
黎明出發(fā),車隊朝著昆侖山駛?cè)???煽晌骼镆煌麩o際,藏羚羊云一般落在大荒原上。剛到沱沱河,我頭痛欲裂。下午時分抵達唐古拉時,海拔驟升至5321米??墒顷幏ㄌ浦袑s笑傲昆侖,腳踏唐古拉,猶如當年進藏一般豪邁。那天的午飯是下午四點多鐘在安多吃的,那里的海拔已是4900米。看望藏族群眾,老人家如履平地,而我氣喘吁吁,自嘆不如。隔著35歲的年齡差距,仿佛隔著千年的雪山,不可逾越。
入萬里羌塘,陰法唐進黑帳篷,看牧民,訪貧問苦。抵拉薩,徜徉于拉薩河邊和八一農(nóng)場,感受當年十八軍進藏時的親民風格。我們登上布達拉,進大昭寺,感受漢藏兩個民族在1300多年歷史時空中,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不斷鑄牢的歷程。
那天從曲水盤旋向上,抵海拔5000多米山巔。停車觀湖時,我下車,站在雪山之巔,解開夾克拉鏈。雪風一吹,我感覺好涼爽,寒風潛入骨髓,卻渾然不知。到了江孜城,那天晚上我“高反”發(fā)作,頭痛欲裂,徹夜難眠。硬撐了三天后,終染肺水腫,當晚人便處于昏迷狀態(tài)。日喀則人民醫(yī)院的一位藏族女大夫和女護士趕來了,每天來給我推800萬單位的青霉素。我整整昏迷了3天,經(jīng)歷了一場生命的涅槃,終于否極泰來。
回到北京城,我轉(zhuǎn)向?qū)I(yè)作家創(chuàng)作。那年,我接受了創(chuàng)作反映青藏鐵路修建過程的報告文學任務(wù),這是陰法唐老首長最早呼吁的工程。歷時20載,終于圓夢。我在世界屋脊上采訪了4年。當青藏鐵路建設(shè)行將落幕,時年83歲的陰法唐老將軍千里單車行,攜夫人一起走過青藏鐵路,并在風火山隧道留下了合影。一年后,青藏鐵路正式通車。7月1日那天,他與夫人坐著火車進拉薩,遂了一位老西藏軍人最后的夢想。
30年間,陰法唐將軍的西藏經(jīng)歷和傳奇深深影響了我,改變了我的創(chuàng)作。我21次上青藏高原,為西藏寫了8部書。這些作品中,皆有陰法唐將軍的身影和雄姿。
其實,這樣的故事,在《從泰山到珠峰》一書里,比比皆是。時光流年,百年一瞬,轉(zhuǎn)眼之間,陰法唐已是百歲老人。掩上最后一頁,我激動不已,心中掠過雪風之激蕩。藉雪域的天邊之藍,向一位泰山之子、一位老西藏、一位百歲戰(zhàn)將,投去一個作家致敬的目光。他那瘦小卻又偉岸的身影,覆蓋了我的青春歲月、中年、壯年乃至一生的寫作。在我的心中,他和他一直堅持、弘揚的“老西藏精神”,就像昆侖一樣永遠巍峨挺拔。
編輯:廉穎婷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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